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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,英國騷亂總算暫時平息了。
當然,事件之後,還有長長的爭論尾巴。關於為何發生這次騷亂,關於如何處罰破壞者,關於怎樣監控社交網站,關於奧運保安能力問題,關於警方錯誤引導傳媒理解馬克·杜根被擊斃案,等等等等。
不過,坦白說,我感受不到十分緊張的氣氛。即使是本能地提高了警覺,但其實都是身邊朋友或傳媒營造的氛圍,讓我提升了丁點兒腎上腺素。
一位住在倫敦很久的內地同事跟我說,這次騷亂,比他經歷過7/7炸彈恐怖襲擊更恐怖、更讓人害怕。他說,地鐵炸彈爆炸,也只是局限在一個區域,它不會擴散;但群眾暴亂,像快閃的游牧民族一樣,四處亂竄,無所適從,也就更令人心惶惶,因為你總是無法判斷,他們的下一站是否就在你附近。我沒有身同感受,但還是點頭稱是。
我家位在New Cross,屬於倫敦的東南區,正正是今次騷亂其中一個重災區附近。鄰近的Peckham和Lewisham區域都受到較大的破壞,幸好我家範圍卻相對小事。事發的那個星期一,我有事忙著,下午外出到KingCross開會,然後在外吃飯也一直沒遇到任何異樣;直到晚上十點左右回到家,看到網上新聞和朋友的短訊,才知發生了騷亂。最終,我只知道附近一間大型連鎖影音電器店Currys遭砸爛玻璃,現在已停業維修。而同區的不少小商戶,也在之後幾天提早關門,擔心受到滋擾。
不過,當你走到另一個破壞最嚴重的區域Croydon,情況可不一樣。一踏出輕鐵站來到London Road,你會看到街道兩旁的不少商店都釘上了木板,以遮蓋他們被捽破了的大大小小玻璃窗。被破壞的店鋪規模不分大小,有大型連鎖服飾店,也有自顧經營的小型外賣店,在全球化下真真正正的無分彼此。你還會看到部份店鋪根本從未清理,像蜘蛛網般的玻璃裂痕,依然映襯著街道上肅剎的路人。對,街上的人其實很多,但空氣卻出奇地寂靜;即使有人說話,也不會高談闊論,彷佛怕觸怒了什麼似的。在路上遇到一位女士拖著她的兒子,一邊派發引述聖經語句的傳單,希望讓主的愛減輕居民的憂慮,一邊問路人:「我們的Croydon受到騷亂破壞,你覺得怎樣?」,彷佛正在做街頭問卷調查。後來她對我說:「這裡有六幢建築物燒毁了,但街上的人們都好像沒有表情,沒有情緒,他們對這件事過於沉默,我希望他們表達一下自己。」
也許,Keith Lobo是個懂得表達自己的人,才會對我諜諜不休。Keith在Croydon開了一間肉檔,隔條街便是其中一幢燒毁了的樓房。警方在星期五解除封鎖後,他才獲准走到店內收拾爛攤子。他的店其實沒受到太大的破壞,只有向街的兩幅大玻璃被砸壞了,但卻白白損失了好幾天的生意。「Silly! Silly Silly! 」(愚蠢!愚蠢!愚蠢!)他這樣責罵那班騷亂者,「表達意見沒問題,但影響了一般市民卻是荒謬愚蠢至極!」「我們今天都沒辦法做生意了,你看我的肉都過了期,今天也趕不及買入新鮮的肉吧!客人怎會買這些過期肉類?」「單單要修好這兩塊玻璃,便要二百鎊了!唉!」
聽著他的說話,我當然明白一位普通市民的憤怒和失望。來了倫敦差不多十個月,見證了不少大型和平遊行和小型騷亂,始終堅信能有表達自由是非常可貴的事。不過,有時又總嘆息他們好像經常選錯了對象和用錯方法。這勾起我在學校Goldsmiths College的一次經歷:一班學生為了反對政府削減教育開支,決定佔據自己學校的圖書館三日三夜,讓它無法正常運作。這個我很支持,不過我們同學之間還是有個疑問:為什麼不去佔據政府的圖書館而佔據自己學校的圖書館?是不是攪錯對象了?我問過他們,一位發言人說:「我們只想引起大家注意這件事,呼籲大家參與反對的行列。」
我不知道這次騷亂有幾多跟倫敦北部Tottenham區29歲黑人馬克·杜根被警察擊斃案有關,又有幾多是新移民與警政之間的矛盾?又有幾多是因經濟緊縮而引起?又有幾多是關乎新世代的表達方式?又有幾多只是無知少年在有樣學樣?我只知道一位女警在封鎖範圍站崗的時候,突然搖頭對我說:「It’s a mess!」(這真是一團糟!)
這個時候我們最需要什麼?在Croydon,我走過一間拉下半簾鐵閘的理髮店,店內確是只有「一團糟」可以形容,玻璃碎、報紙和各種雜物凌亂地佈滿地上。店主正打算自己清理及維修,有些好奇的街坊則探頭入內看看被破壞的情況,其中有好幾位也親切的問店主:「你需要幫忙嗎?」
回到較近我家的Peckham區,是另一個受騷亂影響較多的地區,也是著名貧窮和治安惡劣的南倫敦社區。當我們未到倫敦之前,早已聞其大名:「不要住在那邊」、「入夜後不要走過該區」之聲不絕於耳;甚至有朋友告訴我,他在英國讀書時,從來沒去過泰晤士河的南岸地區,因為治安太不濟了!
基於這類傳聞,我實在從未踏足過這個地方。今次來到,我見到四處都是皮膚黝黑的新移民,但主要的購物街道卻出奇地整理和清潔。我突然困惑,如果騷亂者真的在搞社會抗爭,為何要針對這些新移民和貧窮的地方來搶劫挌奪?也想起著名記者吉利根(Andrew Gilligan)在《每日電訊報》撰寫的文章,他寫道:「今天的騷亂只是對普通人的攻擊......這只會令貧窮的地方更貧窮。」
最後來到Peckham一間大型連鎖購物店Poundland,店鋪在騷亂時遭到破壞,店員以一塊大型木板封起櫥窗,卻成就了該區居民自發表達感受的民主牆:「I love Peckham」等字條貼滿板上,洋溢著對社區的團結關愛之情,讓人感動:本來木板只是用作掩蓋黑暗的破壞力,現在卻能轉化成開滿字花的光明力量,善哉善哉!這大概是今次騷亂留下的一點光明面吧。
(本文刊登於2011年8月14日《明報》「星期日生活」)